顾倩兮道：“我没事。倒是娘好端端的，为何又喘了起来？”管家苦笑道：“谁晓得？昨晚她打红螺寺回来，便嚷着胸口闷，要我守在床边，果然睡不到几个时辰，便又发起病来……”
救星来了，她也是一位“杨夫人”，不过她娘家姓顾，她便是方今杨府大少奶奶，顾倩兮。也多亏了她，杨家老小才多了口喘息机会，没教老夫人逼疯。
她张大了嘴，泪水从眼角满溢出来，蓦地从喉咙里尖叫了起来：“绍——奇——”“绍奇！绍奇！快来救娘啊！绍——奇——”啊呀一声惨呼，老蔡本在床边打盹，却已痛醒过来，他低头惊看，却见床上的老夫人又哭又喊，死抓着自己的臂膀，尖尖的指甲插入肉里，已然渗出血来。
房门阖上，喊声恰也止息下来，城内城外如常，老蔡心下大喜，赞道：“已经完啦！”正要找那侍卫说话，人家却是低头咳嗽，转身便走。老蔡“咦”了一声，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，怎么人见人厌起来，满心迷茫间，犹在那儿猜测不休。
“呜——呜……呜呜……”顾倩兮秀眉微蹙，管家也是一脸迷愕，只觉声音自而来，隐隐约约，若有似无，忙道：“这……这是唢呐声？”
行将黎明，顾倩兮想来也累了，当下提起一只铃铛，左右摇了摇，那铃铛甚是奇异，摇晃间并无清脆铃声，只闻嗡嗡鸣响，甚是低微。
京城官衙尽在城东，时有官员座轿出巡，少不了吹吹打打。只是说来奇怪，这西郊却是羊市大街，卖着羊肉吃食，怎么也吹响了唢呐？管家骂道：“到底搞什么，非得大清早的扰人清梦？你快持二爷的符牌过去，要这帮混蛋噤声！”
每逢春秋之际，心情一旦起了波折，病情便要发作，守在榻旁的家人也得跟着，大老爷、大少爷、乃至于今日的二老爷，莫不。
“呜——呜……呜——呜……”唢呐虽小，声腔却大，耳听声响益发尖锐，就怕吵不醒百姓。老蔡怒骂道：“他娘的混蛋！大出丧了是吗？”正要操烂人家的祖，却见顾倩兮瞪着自己，忙捂上了嘴，歉然赔笑。
“你找我么？”好耳熟的嗓音，和井里的话声一模一样，却多了点轻挑语气，听来便觉得有些陌生。她呆呆转头，见到一名中年男子，笑眯眯地打量自己，好像连长相也有些陌生了。她心里微微害怕，手指漆黑深井，低声道：“井里有声音……你听……你快听……”
“走开！我只要绍奇！绍——奇——”老夫人哮喘病发，手脚气力却大得吓人，只是拼死挣扎，顾倩兮附到枕边，悄声低语：“娘，绍奇和朋友约了看灯，今夜不会回来。”
那侍卫躬身垂手：“是，下官半个时辰前已率人前去，只是对方公务在身，我也劝说不动。”蔡管家大声道：“劝不动？好一群兔崽子，连兵部郎中也不放眼里啦？你拿大老爷的符印去，瞧他们买不买帐？”那侍卫不言不动，并不搭腔。蔡管家愕然道：“怎么？连五辅大人也不睬了，这帮人到底是何方神圣？”话还在口，忽觉脚下隐隐震动，窗架亦随之轻轻晃响。
元宵夜里不大平静，老爷、二爷、小少爷全出门了，只留了顾倩兮一人当家。老蔡心里有些犯怕，便道：“没事，快完了，快完了。”说着说，却见少奶奶回首而来，朝自己凝视良久，老蔡咦了一声，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，还待问明白，少奶奶却已步进房中，轻轻掩上了门。
“你找我么？”平静的说话，带了一股无上抚慰之力，足以镇魂安神。她松了口气，转头来望，果然见到了那张高洁脸庞，她指着水井，噎噎啜泣：“井里有声音，你听、你快来听……”
婢女们慌忙抢上，喊道：“老夫人！你醒醒啊！老夫人！”手忙脚乱间，药罐，便朝老夫人鼻下去擦，她却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，尖叫道：“绍—— 奇！”当琅一声，药罐摔在地下，打了个粉碎，几名婢女惊惶不已，全没了主意。老蔡痛得额头冒汗，喊道：“还愣着做什么？快去找少奶奶来！快啊！”
“正统军？”顾倩兮微微一凛，老蔡也是瞠目骇然：“什么？正统军进城了？”那侍卫道：“是，带队校尉说是演军，须得两个时辰方能完事。请城内百姓多多包涵。”
杨家是官宦人家，大老爷更是五辅大学士，一年到头难得在家。眼看顾倩兮不言不语，也不知心里喜怒如何，老蔡陪笑几声，便又顾左右而言它：“夫人，昨晚侍卫来报，说在夫人房里见了一位姑娘，那是谁啊？”顾倩兮道：“那是琼小姐，我的朋友。”老蔡茫然道：“琼小姐？这……这不是和国丈同姓么？”正想多问几句，突然远方传来声响。
有些熟悉的话语，好似在哪儿听过，她张大了嘴，呆呆望着亲生儿子，听他低沈嘱咐：“真的，我，里头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三十年了，杨府老的老、死的死，从当年杨远大人金榜题名起算，老蔡一看着大少爷变成大老爷，小少爷成了自己口中的“二老爷”，府里唯一不变的，只有老夫人的哮喘症。
大清早的，不知哪户人家做法事，竟然吹起了唢呐，但听声响由低而高，渐渐尖锐刺耳，越发惊人，房里婢女便又嚷了起来：“少奶奶！老夫人又醒了！你快进来啊！”
听得兵马于城郊演军，顾倩兮立时行入花圃，朝天际眺望。老蔡擦着冷汗，道：“夫人，小……小少爷人呢？”顾倩兮道：“他夜游去了。我准他的。”
轰咚隆咚……轰咚隆咚……唢呐远去，远方改起淡淡鼓声，声响虽微，反比唢呐更让人动魄惊心。老蔡骇然道：“这……这到底是……”还待要问，猛听西郊传来轰然巨响，数万人齐声呐喊：“正——统——军……”
“绍奇！绍奇！你看到了么？娘要死掉了！死掉了！”老夫喊大叫，挣扎欲起，顾倩兮却紧按着她不放，随即从婢女手中接过膏药，吩咐老蔡：“闭上眼。”解开老夫人的衣襟，让她露出双乳，沾抹膏药，朝乳间、腋下等处揉擦，让冰凉的药力透了进去。
一样的元宵夜，可以是，也可以是天堂。端看身处何地，如何。一片慌乱中，夫人声如泣血，高喊救星的名字：“绍奇！绍奇！娘要死掉了！快来啊！绍奇！绍奇！”
“真的有！真的有！”她固执起来，又跳又叫：“我真的听到了！”男人眯眼摇头：“别这样，为了一家老小，你以后别来这儿了，真的……”没什么口吻，他只是诚挚规劝：“我里头什么都没有……便算真有什么……”
约莫一盏茶时分，哮喘声终于止息，代以平稳呼吸，老太太终于安稳入梦乡了，顾倩兮替她拢了拢被，便朝老蔡使了个眼色，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。
眼前有一口井，黑洞洞地望不到底，井底却似传来熟悉话声。一直叫着自己的名字，她心里好奇，又有些担心，便趴到了井栏边，正待发声叫喊，突然腰上一紧，耳根一寒，有人低低吹了口气：“老婆大人。”
顾倩兮静默半晌，道：“老爷现在何处？”老蔡陪笑道：“他……他昨晚回来过一趟，不过后来又……又出门去了……”顾倩兮道：“别说这些。他现在何处？”
“不管！不管！”老夫哭道：“你们快把他找来！快！快！”她放开了管家，改抓起媳妇的手，指甲缩紧，刮出了五道血痕。顾倩兮俏脸惨白，玉臂已是鲜血淋漓，她忍住了痛，道：“都过来，替我按住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