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文知识常常是热心肠的,感时伤国。读江弱水的文章这种情绪尤其炽烈;而江先生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颇下了工夫,看得出是坐过冷的【作者】毛升
国际导报文章 光看书名,以为又是一本红学大作。过了青春期,又伤筋动骨地恋了几回爱,早已经不再是文学青年。《红楼梦》都不翻了,还读红学研究做甚?认真一翻书,还真和《红楼梦》有点瓜葛。“贾不假”,贾府的阔绰是“白玉为堂金作马”,而王熙凤的洒脱更在于“银子上千钱上万,一日都从她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”。凤辣子在小说中的出场是“丹唇未启笑先闻”,一句“我来迟了,没得迎接远客”,并伴有悦耳的“银质”笑声在后院回荡。可那些被她随心挥洒的银子究竟从何而来呢?
经济史家早有论断。无论是全汉升还是朱维铮、弗兰克诸教授,在试图解开“贫银的中国何以能在明代中叶起建立银本位制度”之谜时,都发现贾府所以能“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的似的”,是因为域外有银子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土。在《白银资本》中,弗兰克更是提出,在1500年到1800年的三百年间,中国成了全世界白银的“秘窖”,欧洲殖民者在拉丁美洲的白银有一半都流进了中国,以换取丝与瓷器这些当时的高级奢侈品。读《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》一书,江弱水发现,十六世纪中叶,当波托西巨大的银矿进入殖民者的视线后,不幸的命运就开始了。西班牙三百年里从波托西走的矿石“足够架起一座从山顶通向大洋彼岸门口的银桥”,而这座银桥下面却埋藏着八百万印第安人的骷髅!“有理由相信,王熙凤经手的白花花的银子里面,少不了来自波托西的所产”,于是在瞬间,江先生说自己真正理解了切·格瓦拉那种近乎决绝的。人文知识常常是热心肠的,心中总是高悬着一个乌托邦,将自家之幸与国家之幸紧紧勾连,感时伤国。读江弱水的文章这种情绪尤其炽烈,但底色是真诚的,并有学理作支撑,他的文章高于张炜、张承志诸人,读之,除了激昂,还是能叫人冷思的。可作者的锋芒只是刺向殖义,总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。
鲁迅说“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,都与我有关”,这是一种大慈悲,也是一种热心肠。读本书“鲁迅杂识”一辑,可以看出江先生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颇下了工夫,看得出是坐过冷的。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文风被三个人深刻改变,除了,还有胡适和鲁迅。在《妙有分二气:论鲁迅与胡适的语文观之异》一文中,作者敏锐地看出,胡适的文体具有“古典主义的清晰和秩序”,而鲁迅则具有“现代诗语的晦涩与奇崛”;胡适是思想家,逻辑、、思想框架先行,只是寻找语言来清楚表达,所以文风一清如水,而鲁迅是文学大师,文章直接从语言生长,充满了内在的紧张。本人正在关注中国新闻文风的形成,读此分析,有知音之感,但作者明显扬鲁抑胡的姿态,本人倒也不敢完全苟同。
书中论人的文章写得最好的是《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》与《一只唯美的细腰蜂》,谈胡兰成、王尔德。写问题文人总是比较容易出彩,才华横溢就很吸引人了,再加上或者其人私德有欠,或者连公德都有亏,更是上好的佐料。胡兰成学问大,文章好,但游戏爱情,甚至不耻为,此人很有张力,这就基本具备了被后人关注、研究、销售的潜质,只是还缺个契机。幸运的是,张爱玲在重写文学史的浪潮中逐渐被经典化,与张有关的人和事都极有市场卖点,胡兰成更是幸运地与张有染,一下子从故纸堆中挺身而出,成为书商新宠,真是不看胡面看张面啊!江弱水分析胡兰成的性格相当到位:“其异于的性格中,得之于民间的,是江湖气;得之于古代的,是名士气;两者合而成为胡氏特有的策士气”。一为“策士”,自然有奶便是娘,如何能有的思想,遑论气节?相比较,王尔德倒还好些,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成了性少数派——好男人这口,还好得连妻儿都顾不上。萧伯纳曾转述他弟弟的评价:“奥斯卡并不是个品格的家伙,不管在哪儿你都可以放心地把女人交给他”。萧氏真损!但王尔德也是生不逢时,如果晚生几十年,断然不会因为同性恋而严打。这个不幸的才子有着卓越的才情,能口吐珠玑如天女散花,是沙龙里的主角。但按照张先生的说法,王尔德其实只是一只嗡嗡的“细腰蜂”,穿梭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,专扎细皮嫩肉的上流男女,极尽调侃,但他在本质上毕竟还是属于这个客厅的,所以“他的蜂刺,顶多痒而不痛”。而更有意思的是,江先生还发现,张爱玲和王尔德其实是一类人,智力至上,嘴巴不饶人,还喜欢招摇,但他们才是如今书架上的必藏。一个商业社会,所谓经典的菜单在不断改写,太严肃的作家逐渐淡出,张爱玲、王尔德、胡兰成正在经典的梯子上攀登,身段优雅,并逐渐接近最高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