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83年,硝烟远去,十三殖民地经过一场苦战后终告。若时光停留在这一年,美国人没什么骄傲的资本——美洲的南端,西葡殖民地戴着但富足滋润,人口过万的大城市林立,欧式奢华沙龙令人目不暇接,依照达维拉《我们的美洲人》里列举的数字,伊比利亚美洲的出口总值竟是27倍于新生的美国。然而,百年之后,美洲的格局就彻底逆转,镀金时代的美利坚跃升为世界一流强国,获得的拉丁美洲诸国却在混乱与经济疲敝中苦苦挣扎。美洲盛衰倒转,根源何在?
拉丁美洲时代的诗人贝略,在《美洲颂歌》开篇一句就夸耀道,“欢呼,哦,肥沃的地带!”诚然,他有理由自豪,伊比利亚美洲坐拥得天独厚的资源。为黄金和肉桂而来的哥伦布和皮萨罗们,纵使没能踏入传说中的“黄金之国”,却给国王带回了几个世纪的希望——黄金、白银、红木、咖啡,以及哥伦布大交换里数不尽的珍贵作物,不仅支撑起了欧洲宫廷的奢侈用度,甚至间接诱发了东亚的人口大爆炸。
然而,它的丰饶,正是它的之根。贪欲被的伊比利亚人,来不及深思熟虑地为新领地做出长远规划,摆在眼前的真金白银也容不得实验的冒险,照搬旧体制,成了取巧的选择。遥远的新上,官僚系统、社会风尚、市中心的大广场,都浸淫着主国的气息。但走马灯般往来上任的殖民地总督们,很难将他乡当作故乡,他们的薪水并不丰厚,开销却不菲,唯有借职务之便大捞一笔,才算“不虚此行”。何况,总督手里攥着金山银山,从伊斯帕尼奥拉和波帕扬的黄金,到瓜纳华托和波托西的白银,财富源源不断地被运往港口,继而供给全世界。厄尔·汉密尔顿爬梳西班牙档案,统计得出,自1503年至1660年,有185吨黄金与1.6万吨白银运抵塞维利亚港,不过这仅是登记在册的数目,从金银矿产地到港口途中殖民地官员的层层与英国海盗的大肆劫掠,都是无法估量的数字,美洲贵金属输出之巨,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
可惜,数量庞大的美洲金银,依然填不满西班牙王室的肚子。正如后世的经典比喻,西班牙就像一张嘴,填物加以咀嚼,仅为把它送到别的器官,除了经过的气味和偶尔粘在牙齿上的碎屑,什么都没有留下。囊中羞涩的国王,把美洲高价售出,加速了殖民地的。甚至对于王室命令,殖民地官员也奉行“我服从,但我不执行”的原则,与大庄园主,法律,垄断了社会资源与晋升之途,故而1815年玻利瓦尔在《牙买加来信》中地写道,“在至今还盛行的西班牙制度中,美洲人在社会中只能当奴隶,最多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消费者。连劳动也受到种种:如不准种植欧洲的果树,不准生产西班牙王国所垄断的产品,不准建立西班牙本身所没有的工厂,连生活必需品的贸易都被西班牙人专门控制,在美洲各省之间设置了种种障碍,使省与省之间互不接触、不了解、不往来……我们偏僻的平原只准放牧;荒野只能用来狩猎;地下宝藏只用于挖掘金矿,而挖出来的金子却永远不能使这个的国家得到满足。”
躺在丰饶财富上的不只有伊比利亚半岛,伊比利亚美洲的上流社会和新贵们不遑多让,在《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》里,加莱亚诺以新兴的波托西为例,描绘了殖民地的奢靡——17世纪初,这里已有36座富丽堂皇的、14座舞蹈学校与为数众多的赌场,巴黎礼帽、锡兰宝石、那不勒斯长筒袜、威尼斯玻璃、波斯地毯、阿拉伯香水、中国瓷器点缀着花花世界,靠矿吃矿的富人终日与800多名职业赌徒、100多位厮混,当地抱怨道:“波托西总是少不了新奇事、与傲慢。”
在山水相隔的,殖民者的要简朴许多,一度是他们仅有的需求。起初,他们追索黄金,日记里分明写着,“除了挖黄金、锻造黄金、运输黄金之外,没有其他的话题、希望、工作。”可是,正如《美洲五百年》记载,在詹姆斯敦的一百余位首批定居者里,只有38人活到了登陆之后的9个月,陌生的蔬菜、新奇的动物、的土著、致命的疾病将一切美梦击碎。幸存者没有找到黄金,只摸到了被称为“愚人金”的黄铁矿。
土地的贫瘠让领略了另一种命运,在“荒野中的锡安”,清找到心灵栖息之地,英王则失去了耐心。自生自灭的垦殖者学会了自治,也学会了在狭小的内部市场互通有无。正是由于无利可图,英国议会默认了“有益的忽视”政策,只要殖民地保持忠诚,就不过问太多细枝末节。任期短暂的总督,也索性不把紧握,地方精英充当润滑油,分担基层治理。此类宽容,让人迅速成熟起来,美利坚开国功勋的群星璀璨就得益于此。
为了避免过分拔高美国的意义,坦率而言,的崛起应该最先归功于18世纪中叶的人口膨胀。战争爆发前夕,佐治亚、弗吉尼亚等往日的贫瘠之地涌入众多定居者,“一座座房屋拔地而起,数量惊人,一片片田地被开垦出来,广泛开展的工业向一群胆大又不知疲倦的人敞开了大门。”此情此景,背后是移民家庭对未来前景的乐观预期,这与宽松的自治氛围密不可分。
之初,美国无疑是幸运的。尽管开国精英围绕联邦制与州权激烈辩论,但没人幻想重投怀抱,新生避免了毁于。在一些转折时刻,南方邻居也送上了关键助攻。譬如,海地的与黄热病困死了拿破仑的妹夫,让法国失去觊觎美洲的踏板,美国得以趁机将易斯安那收入囊中,领土扩张一倍有余。
反观西葡殖民地,形势就要复杂许多。拿破仑战争将葡萄牙王室赶到了巴西,虽然让它地位抬升,却也把它的命运与主国牢牢绑在一起,致使巴西国的诞生迟了半个多世纪。而西班牙殖民帝国的崩溃,如费尔南多-阿梅斯托之总结,一部分是由于太大,一部分是由于太富裕,每一地的精英阶层都太过庞大,不愿意向中央集中资金和。事实的确如此,“解放者”玻利瓦尔组成美洲联邦的计划毫不意外地落空,拉丁美洲浴血奋战得来的不出几年光景就被各地的考迪罗(Caudil-lo,首领、头领)侵吞。殖民时代的祸患,在拉丁美洲后显露无遗。由于西班牙的垂直管理,各地数百年间联络寥寥无几,也没能形成相互依赖的贸易网络。人们根本缺乏统一的观念,以运动的策源地委内瑞拉为例,即便到了19世纪初,他们也少有美洲人与委内瑞拉人的概念,只是自诩库玛拉人或加拉加斯人。
更刨根问底一点,西葡殖民地面对世纪之交的,其实从未做好的准备。玻利瓦尔在《牙买加来信》里就有过预言:“美洲人突然站了起来,事先一无所知。最成问题的是,他们没有掌管公共事务的实践,难以界舞台上掌握立法者、律师、司库、、将军等以及其他高级或次一级的,而这些是一个有组织的国家通常必设的。”经济层面,殖民地也措手不及。自从卷入战争,墨西哥的国民生产总值就不断下滑,直到1860年代才勉强恢复到殖民地晚期的水准。那里的银矿岌岌可危,不只由于战乱矿井、水泵和坑道,还在于大批有经验的矿工战死沙场,更重要的是,少了西班牙殖民,采矿必需品水银无法供应。原本在英国颇受欢迎的银矿股票下跌,损失的英国人,将拿破仑战争留下的卖到了墨西哥战场,才算了一点损失。南方乱局,倒是又为献上了良机,美国抓紧时机拉拢了新的贸易伙伴,部分填补美洲出口真空,还实现了海运的飞速增长。
眼见的红利将尽,新生的拉丁美洲国家穷途,成了一股风潮。战争年代,共同目标将各豪强绑在一起,合力击败了西班牙人。一旦敌人退场,谁主沉浮就成了核心议题。经验的失位,令新生国家无法控制各怀野心的地方,或称帝变成一种解决问题的捷径。击退保王党、宣布墨西哥的伊图尔维德戴上王冠,不久就落得兵败身死的。法国人的海地德萨林内斯自封,规划了入侵美国的雄图大志,但很快就被,他死后国家一分为二,部分遗产由另一个继承。弗朗西亚博士是巴拉圭功勋,但任内闭关锁国,向原拉普拉塔总督区的邻居们靠拢,也被掌控之人视同。就连玻利瓦尔也不能幸免,玻利维亚为他打下终身总统的伏笔,他被斥为者,他的老部下桑坦德以行刺,他的理想继承人苏克雷则死于一场分离主义的暗杀。以今观之,们的权欲固然会被后世,但拉丁美洲的肤浅、经济单调、文化破碎,在殖民地时代就已经注定,运动的失败只是一颗无可的。
真正让美洲盛衰倒转的,是拉丁美洲后的半个世纪光景。费尔南多-阿梅斯托提炼出南北分野的两个要素:英雄主义与工业化,他的论证难以服众,但观点给人些许启迪。
从安德鲁·杰克逊、扎卡里·泰勒到尤利西斯·格兰特甚至西奥多·罗斯福,脱下军装入主白宫的总统不在少数,美国人从不掩饰对于战斗英雄的好感。在刀光剑影的19世纪,美国经历了白宫被焚的和兄弟阋墙的,但大多时候都在挥舞着大棒扩张,或是屠戮印第安人,让人物频频登上舞台,如果没有这根缰绳,“美利坚拿破仑”将应运而生。拉丁美洲则不同,他们在制定之初,已经参照了一些榜样,美国、法国、西班牙都是效仿对象,也许天性使然,拉丁美洲的有着鲜明的启蒙风格,却太过理想化,未经深思熟虑。新生国家的总统们面对一纸无法落地生根的规章,一筹莫展,只能将其一改再改。据布拉德福德·伯恩斯在《简明拉丁美洲史》里的统计,以来,拉丁美洲草拟了大约两百部,它们大部分诞生在1850年之前,以委内瑞拉为甚,竟颁布了22部。如此乱象,导致了一个后果,不能,反而是定义了。西班牙权威的真空,留给了运动时代的英雄,他们缺乏经验与纲要,只能攥紧,弹压,法律。相似一幕,不止在大哥伦比亚、智利、墨西哥、委内瑞拉等国,乃至在不乏离心倾向的州省皆曾上演,考迪罗是其表征。在家萨米恩托眼里,阿根廷就秉承了一种的特性,主旋律是武力的优势、最强者的、没有极限或者责任的权威、没有程序或辩论的。这一观点很有代表性,但英雄主义失去,即是归宿。
至于工业化的差异,也是一种结果,而非根源。后的美国,不断通过购买和战争扩张领土,拥有了漫长边境线与不受关税壁垒阻碍的内部市场,还建立起先进的铁运输线,为工业化做足了准备。拉丁美洲没有与之相提并论的条件,布罗代尔提出过经典的双重锁链之说:“英国殖民地只要一根锁链,摆脱与英国的关系,全部问题也就迎刃而解。另一个美洲则不然,它了与主国的隶属关系后,并不等于就此从欧洲的控制下出来。它只是摆脱了长期它、剥削它的两个主人中的一个。”英雄填补了西班牙的真空,英国商人则填补了经济真空。保王党的撤离,带走了价值不菲的资财与富有管理经验的精英,满目疮痍的拉丁美洲,仅为争取到英国对的承认,就交出了部分。与西班牙人不同,自从1806年进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冒险失利,英国人就不再于实地占领。他们心里清楚,用债券和股票能做到的事情,没必要舰船大炮。为了应付战争开销,都债台高筑,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一直旧债。在只手遮天的“帝国”里,英国商人和使节放出一笔笔利率惊人的贷款,以套取采矿、铁利权,经济殖民力度,不逊西班牙人。
当然,拉丁美洲的被动,也可归咎于殖民遗毒。以往的几个世纪里,西班牙急功近利的剥削方式,让拉丁美洲的出口产业过于早熟,金银矿日益枯竭,只能倚仗单一的经济作物换取急需的资金。况且,西班牙遗产集中在港口,对于丘壑纵横、雨林密布的内地开发有限,各地悬殊。于是,拉丁美洲出现了一个怪现象,英国压榨各大港口或首都,港口又向内地吸血,经济殖民的同时,大张旗鼓地内部殖民,胎梦大全外国商人或大家族掌控了进出口命脉,也堵塞了社会流动空间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镀金时代的美国崇尚实业,科学和专利与财富挂钩,刺激了工业的萌发。如今,说到19世纪的美国,人们自然而然想到卡耐基、爱迪生、威斯汀豪斯之类出身底层的大企业家,而提及拉丁美洲,脑海里只有咖啡、黄铜、鸟粪、硝石和金鸡纳霜。
若以结果倒推,人们总能罗列出美洲的影响因素——后发优势、良性制度、教伦理、传统包袱、精英见识、国际、地理差异等等,但历史毕竟不是一道设计精妙的计算题,我们无法说清哪一因素起了主导作用,又有哪一因素犁深了美洲的鸿沟。或许只能化用加莱亚诺的一句箴言作结:发展,是一场遇难者多于幸运儿的航行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