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编者按】11月25、26日,“特殊与普遍——现代中国的中国性与世界性”学术研讨会在沪举行。这次会议由华东师大(微博)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和《学术月刊》联合主办,华东师大思勉人文高研院杨国强教授担任召集人。分作四场,主题分别为“现代中国基本问题的有无与拓展”、“现代中国历史的写法”、“当代史的前后沟通”、“域外视野下的现代中国史”,另有两场综合讨论。应编辑之约,几位报告人整理了自己的发言稿,由澎湃新闻·私家历史栏目发布。本文原题《在西言中:晚清出使游历研究的思考与展望》。
晚清的出使与出游活动,是近代中国融入世界体系的产物,无论是的出使大臣、随员、游历使,还是私人性质的游历者,都不仅与赫赫有名的前行者,比如张骞、甘英、王玄策或者玄奘不同,也与其本朝前辈张鹏翮、图里琛等迥异。一来,晚清出使游历者的足迹远迈前人,几乎遍布全球,二来,他们较之先辈,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近代和全球的气息。
晚清出使活动本身,就是外交近代化的结果,尤其是《烟台条约》之后的常驻使节,更是此前出使办事,事毕回国传统中从未有过的事物。清廷对于出使者给出的考察、采购等任务,从虚实两方面显示出近代化的指向性。当国人越洋到达当日最发达的英国首都伦敦,面对各色体貌、装束的人群、水晶宫中的人类学展示以及海德公园阿尔伯特亲王纪念亭边,“略寓四大洲之意”的雕像时,又多多少少会生出一体的感慨来。
或许正因为晚清出使、游历活动所具有的近代和全球特征,后世对于晚清出使游历及相关日记、游记文献的研究,也往往会具有强烈的近代化取向和全球化色彩。这从该研究自身发展的历程来看,就非常明显,上世纪80年代,随着《世界》丛书的出版,相关研究渐成大观,背后无疑是,国人向现代化和全球化再进发的心态使然。
关于出使游历及相关研究的近代和全球特征,大抵后者需要再略作说明。正如不少学者曾经指出的那样:或许由于传统的大国心态,以及近代以来受列强历程的作用,国人口中的“全球/世界”,实际上大多只是指代发达国家。这一情况,无疑也存在于对中国近代史的认识和研究之中。比如此前长期流行的所谓广州对外一口贸易之论,不仅将从未中断贸易往来的周边国家排除在外,而且恰克图的陆交通,似乎只有英、法、美等列强才有资格被称之为“外国”。
有此说明后,我们再回头审视诸如“世界”的名目,就不难理解其言下之意实是“”近代化的“先进”国家。在此倾向的左右下,学界对于晚清出使游历活动、出使游历人员以及出使游历记录的研究,呈现出高度的同质化,议题则集中于“先进”国家的“先进”事物,议论则以游记文字记载“先进”内容为高下,向往“先进”程度为短长。
然而颇具意味,晚清的出使日记,在一些时目中,恰恰被认为在这些“先进”的方面是敷衍了事的。比如陈炽就说中国与当地“声气不通”,使者对于政商军事“诸多隔膜”。唐才常进而认为很多游记,不过是让随员“刺取彼中遗闻,堆垛成篇”,以此博取“加进头衔”而已。亲历其事的郭嵩焘则刘锡鸿的《英轺私记》,不过是洋员马格里等人之言,毫无。
当然,以上三人的说法,都有一定的背景和具体的语境,郭与刘反目,而陈、唐的用意在于促使变革。尽管如此,三人的认识从总体而言,却大体准确,出洋日记中“洋”的部分,完成任务的成分稍多一些。然而恰恰因此,有些不那么“任务”的部分,反而能流露出更多有意思的信息,只是基于前述原因,时常被研究者忽视。
本人最初接触出使游历相关资料,也是为了新学新知的主题,不过最近几年有意识地跳出这个仅注视“先进”的圈子。接下来我将向大家汇报自己关于晚清出使游历的一些研究和思考,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对未来相关研究的打算和展望。
总体而言,我近年来注意的问题,大概不出两个主题,即游记中的非列强国家和以域外游记反观中国。当然,非列强国家的相关内容,之所以值得关注和讨论,绝非前人研究较少这种理由,而是缘自其对近代中国确实有意义。所以,两个主题归根结底,还是用国人在域外的记述,来考察近代中国本身的理和问题,我将其称之为“在西言中”。
郭嵩焘曾说过:“心,持恒者也;耳目,取新者也。以其心贞其耳目,以其耳目生其心。”这段话本身是他针对日常涵养而论,但若将“心”和“耳目”等同于中之故常与外之新知,却很能反映出使游历人员的基本状况。即以故常去理解衡量新知新识,也因域外的新见新闻勾引出固有的知识观念。此类中外新旧间激荡的“在西言中”,相较于一知半解科技制度述闻的“在西言西”,何者更接近时人的内心,自然不言而喻。
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,讲述了一个“骂槐实指桑(桑梓)”的故事,就是力图拨开文字记述的,去直击游记作者的真实心意。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八次出洋,留下八本《述奇》的张德彝。除开他去日本的《七述奇》较简之外,其他七本欧美游记皆篇幅甚巨,内容非常丰富,而一些草蛇灰线的心思和文字游戏,即埋伏其中。
从《四述奇》开始,张德彝便不断地用所谓“土耳其”事,展现、中国的实际情况。他不敢在随时会被公开的随使出使日记当中直叙,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指桑骂槐。《述奇》系列中,当然也为细心的读者留下了蛛丝马迹,作为信息来源的土耳其外交人员,往往有着怪异的“名字”:“道石青(道实情)”、“颜世楠(言世难)”、“辛攸果(心忧国)”、“蒋观长(讲)”等等。在时任驻德公使的苏州状元洪钧时,也是故布迷阵,似言土耳其公使事,但“草鱼禾人”(扣“蘇”字)一句,基本了指向。
张德彝的笔下的“土耳其事情”,基本能与中国实情一一对应,这一点鲜有人注意到。唯一例外的是,他曾以中国鸦片泛滥为原型,加上禁烟的愿望,过一个土耳其“神豆汤”的传说。未料,这段文字却离开了文本,上演了一场奇妙的旅行,被《申报》、《盛世危言》等传扬开去,反倒使不少人信以事,纷纷以此为据,建言立说。
《航海述奇》系列中以“土耳其”作为中国之“槐”的原因,是值得继续思考的,这其中有西人中、土相近和国人定位的多重因素,在此不做展开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,张德彝借“土”之掩蔽,道出了一些真实情况和心里话。尤其是他较为熟悉的内部情况、出使制度种种以及他对中国外交的不少思考,很难想象如果不通过文字游戏,这些信息能否流传至今,为人所知。
若说张德彝的例子有着较大的偶然性和独特性,那么接下来要谈到的两个例子,则具有一定的代表性。这两个事例,都涉及中国传统的小学,分别与音韵学相关的“西儒问古音”, 以及与文字学相关的“麦西有古碑”。一般来说,出使游历研究中,也会提到国人与汉学家之间的交往,但很少会将重心放在传统学问上,而研究传统学术史的学者又很少关注海外游记这样的材料。
正如前述,由于中外之间的互相激发,一些平日里未必会专门记录下来的内容,出现在了游记之中。比如光绪四年(1878)发生在和日本的两场讨论,发生时间相去不过一两个月。第一场是在中国驻德公使李凤苞和皇家图书馆馆长、埃及学家里白休士(Lepsius)夫妇之间展开。第二场出现在驻日公使随员沈文荧和日本友人的笔谈中。两者本身并无实际联系,只是无独有偶地都涉及了音韵学史上一个重要问题:叶韵。
叶韵之说在音韵学史的叙述中,经朱熹采用而广泛为人信从,至明陈第、焦竑有古音之说起,顾炎武则确立古音说叶韵说,而最迟在江永、戴震、段玉裁之后,音有古今南北而非强为之叶的认识已大显于天下了。然而实际情况是到了晚清,国人走出国门,在外人的追问下,所答还是朱熹的那套,或者起码远没有达到陈、焦、顾的认识。其中,李凤苞还是在音韵方面“有论著”者,究竟在传统学术的历史脉络中,“精英”与一般读书人的差距,、树立某某学说的普遍接收度有多少,都是可以继续研讨的问题。无疑的是,出使游历日记为我们提供了有效的参考。
里白休士虽然是埃及学家,但还是能提出《竹书纪年》是否伪作之类的中国史专业问题,国人在海外也经常会遇到汉学家和爱好者的询问交流。与之相应的,国内学者也注视着海外,光绪年间国内金石学圈子对域外(这里主要谈的是汉文化圈之外)金石的打探和寻访就是很好的例子。其中又尤以年代较早的埃及古碑古字,最受关注。
由于清学的演进,同光之际,传统金石学达到了最后的高峰,京官中形成了浓厚的氛围,搜罗、摹拓、释读散见碑版,成为雅集中的重要话题。同时,星轺四出,古埃及为文明源头、埃及尚存古碑古字的消息也传到了他们的耳中。于是希望通过种种方式,获得镌有埃及古字的文物原件或摹拓本。海外的张荫桓、张祖翼、陈其?等等,也用心留意,有所得即寄回国内。至既为,又是金石大家的端方,因考察而出洋,更是带回了一大批古埃及文物。
带回埃及古碑虽然是金石圈子的雅兴所致,但毕竟增进了国人对埃及古文字和古文明的了解,促使了关于全球文明的演进和本民族文化定位的新思考。以纯文字学角度比较中、埃古文字的工作,也逐步展开,而中国现古学史上两位最重量级的人物,李济和夏鼐也都与古埃及学有着密切的联系,当然这都是后话了。
上述为本人近年所做的一些相关研究,不揣,野人献曝,意欲提请学界同仁注意晚清出使游历日记中,非列强国家的内容和反观中国的视野。当然,对于晚清使事的研究,注目于具体外交交涉、强国的新科技事物与各种制度,本是题中应有之义。我完全无意否定这些问题的意义和继续研究的空间,只是希望能够开辟别样的研究视野,丰富出使游历相关资料(以游记为代表)的使用方法和角度。
除此之外,我认为关于出使游历活动、出使游历人员以及出使游历文献的研究工作,还有以下三方面可以继续推进。
首先是资料的进一步收集整理。《世界》丛书的正续编,已经囊括了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大部分出使游历日记,钟叔河先生与湖南人民出版社、岳麓书社作出了很大的贡献。不过仍然有一些游记未被收录进丛书正续编之中,需要继续寻访。另外,不仅仅是游记,驻外的档案和出使游历人员的往来、电报和其他一些资料,也应该被纳入收集、整理、出版的范围之内。
这项工作的展开,有不少学者力不能及之处。比如天津教案后,崇厚率领使团前往法国道歉,中法交涉之外,还遇上了普法战争和巴黎事件。今天我们可以通过随员张德彝的《三述奇》了解此行的情况,但其实崇厚本人就写有使法日记,并保存至今,作为珍贵古籍收藏在省图书馆中。从利用情况来看,恐怕一般是难睹其真容的。
除了公共图书馆,还有一些资料为私人收藏,此后恐怕更是难觅其踪迹。比如光绪末年曾担任驻意大利公使的许珏,有随使美国和出使意大利的日记,以及等各种存稿,在拍卖会上为人买走,去向不明。设想如果今后图书馆、拍卖公司等机构有这方面的意识,能收藏文物,通过扫描、拍照等方式留下文献的文字信息,将会是近代史研究的大幸。
其次是对相关资料文献,尤其是海外游记,从书籍史的角度,进一步还原呈现其形成过程和被阅读的情况。正如戴海斌曾在《“出使日记”中的晚清外交》一文中指出:对于出使日记应该注意其“制作”过程,将稿本、刊本以及之后的节选本等以时序比对异同,如此方能“日记作者思想的变迁轨迹、编纂刊行的时代背景及其被阅读与接受的情况”。(戴文为《出使時代の日記――清末の中国と外交》之书评,以上所述亦该书特色之一。)
至于晚清出使游历日记的阅读史,研究者往往会以《书目表》等门径书及时人的读书日记为据,进行讨论说明。实际上,由于翻印盗印的普遍和国人对异域的猎奇心态(很多人看书未必有和洋务的意识),域外游记的被阅读量有可能大大超出想象。举一个例子,马嘉理在其前往中缅边境的那次死亡之旅时,过湖北监利螺山,发现当地一个小军官,也读过斌椿的《乘槎笔记》。湖北监利,虽然沿江,但究属内陆,而这名军官不过是陆溪营前哨的一个外委把总,统领十四人小队协防,可以算是中最微不足道的武官,居然能饶有兴趣地与过的西人谈起伦敦的街景。由此或能推断,对于晚清海外游记的阅读情况,有必要深度挖掘和重新评估。(尤其是国人著述引游记,乃至于后出游记引先出游记,不注明来源者甚多,需要细细比对文字,方能有所甄别。)
第三是对出使游历日记内容的精细化研究。大概包括以下方面:一是出使的具体制度和的常态。关于驻外公使选任制度和流程,李文杰在其《中国近代群体的形成》一书中,已有详细的梳理。当然,出使人员走出国门后,所涉及的制度更为繁多,远非薄薄一册《出使章程》所能尽。使臣一举一动皆系国家体面、外交交涉和礼仪等,非同小可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然而驻使又是新差使,许多规制事起仓促,并不能一一预料,详细制定,又需随形势变化而变化,研究者较难作出总体性的考察。故而利用游记资料,与档案资料结合,可勾勒出其大体面貌。
二是中外文化上方方面面的具体交流。近来学者们越来越关注这一问题,比较突出的,有张治所著《异域与新学》及一系列其他文章。步武钱氏,钩沉海外游记所载诗歌、戏剧和古典学等内容。此外,出使出游材料中还有诸多域外思想、物质和艺术文化的记录,不过需要注意的是,讨论这些问题切忌就游记谈游记,而应置于近代中外交流的背景下,将之视为其中的一个环节。
三是具有近代特征的科技与制度方面,仍然有拓展研究的空间。如前述,目前此方面的讨论,高度集中于火车、轮船、议会、公司等具有标志性的事物上。一方面显得全面性不足,尤其是一些近代过渡性的科技和制度,因其旋起旋灭,未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。比如在兴登堡飞艇事故之前,人们对于飞机还是飞艇最终会天空并不了然,气球、飞艇一类的飞行器在时人(无论中、外)心目中的地位,还是相当高的。显然,彼时的亦处在变动不居和摸索的状态之中,以今日所见之重要性衡量当时,难免有倒放电影之嫌。
另一方面是有些科技主题,虽然比较热门,但实际上真正的技术含量相当不足。这自然与当下文理分科导致的知识结构有关,但既然讨论的是科技话题,技术内容本身理应得到体现。其实在这一方面,尤其是关于军工科技,有不少民间或半民间的军事史爱好者所作出的努力值得肯定。将来,研究者们应该更充分地借鉴科技史的相关,凸显出技术本身的历史。
晚清的出使游历活动,为近代意义上,和读书人成规模有制度地走出国门之开端。正因为如此,这一活动和由此产生的相关文献,显示出自身独特之处,具有国人“世界”和从域外回望中国的两重性。此中复杂的面相,显然不能以冲击回应或学习“先进”等范畴简单涵盖。面对这些处于新旧碰撞、激荡、第一线的人、事与文字,也必须以新旧度审视之,方能走出一条新的研究之。关键字 :我要反馈新浪新闻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