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玻利维亚女人与一个中国女孩

※发布时间:2017-10-14 0:56:31   ※发布作者:小编   ※出自何处: 

  20世纪初的中国城,规模只有15条街,总共200多座房屋。古香古色的中国牌楼,街上红灯笼遍布,店铺招牌均采用汉字书写,与外国人对东方的想象一拍即合。1998年成龙的《尖峰时刻》就是在中国城的福州饭店取景拍摄。

  七八十年代以后,老旧的中国城已经难以扩张,拥有一定财富的新侨均向圣盖博谷一带发展。大道上的圣盖博剧场已无戏可演,常年被华裔包场,老牌意大利餐厅变成了“玉珍搂”,接着蒙市嘉伟大道边上的“莱特药房”换上了“永和丰”的招牌。

  门口摆着巨大的鱼缸,进门的白墙上挂着“迎客松”的书画,餐厅里满满当当坐着满面的中国人,嘈杂的各地方言窜进耳朵。后厨里光膀子的肥胖厨子一边甩着锅里香气四溢的葱末,一边用右手抓了一把肥瘦相间的猪肉扔了进去,他把铁锅里的食物向上一抛,你就能看见红火在锅里迸溅的经典场景。

  丽丽在人群中穿梭,她面容姣好,对着秃头的华裔老板笑脸相迎,和服务员说“赶紧把我们存的酒给张老板倒上”,她转头的一瞬间,张老板不失时机地掐了一把她的腰。

  老板娘好像就是近代小说里那种八面玲珑的人物,能在忙碌的间隙送走前一桌富态的客人,轻轻搂着刘太太的肩膀细语,“下次再来啊,给你打折。”

  饭店里萦绕着鼓山料酒和李锦记生抽带来的香味,人事都活色生香,那种的、带着中国特色的江湖气息让这个场景变得而完美。你甚至意识不到,你在美国,在好莱坞脚下的。

  她16岁就生了第一个孩子,现在两个女儿都已经,一个决定去美国继续上学,一个留在了圣弗朗西斯大弹钢琴。

  麦琪已经41岁了,她仍然住在二十多年前搬进的大房子里。原来五个人满满当当的嘈杂场景不复存在,一整天一点声音都没有,她从来没这么孤独过。

  麦琪依然很美,身上戴着层层叠叠的古董首饰。她是白人,这在玻利维亚就算作贵族了。女儿曾经给她介绍了许多男人,拉巴斯的富豪,斯文的大学教授,波托西的矿老板,甚至一个跑来教英语的美国人。麦琪毫不动情,也许是一场持续了二十年的婚姻已经耗尽了她的柔情,她感觉自己像一段干瘪的榉木。

  她又重新开始工作了,在家里教富家小孩弹钢琴,一天只用工作几小时,收入却不菲。剩余的时间里,麦琪就忙着侍弄她花园里的花花草草,晚上去市中心附近逛街。

 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麦琪又看见了那家在边卖糖果的中国人。父母带着三个脏兮兮的小孩子,大的大概已经有十五六岁,最小的那个最为瘦削,总是孤零零地坐在地上,摆弄着一个黑得看不出颜色的娃娃。

  80年代初,随着,沿海地区富有的中国人开始移民。90年代,有46万中国人定居在了美国。

  王家人生活在福清县,春风没有吹向他们的小村庄,有手有脚的年轻人要么跑去广东打工,要么直接“下南洋”。村里一下子就空下来了,地没人种了,王德胜彻底变成了一个闲人。

  王庆洪在床上病了三年半,这天他意外地抖擞,把儿子王德胜叫到了床前,指了指头上的房梁,“把那个黑布包给我拿下来。”

  三年半以前的收获季节,王德胜的母亲被村长,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地在乡间跑了几亩地,栽倒在一块石头上。那时王庆洪就拿着锄头站在五米开外,眼睁睁看着妻子暗红色的血液凝固在灼热的日光之下。

  村长提着裤子从远处跑来,看见愣住的王庆洪立即砖头往回跑。王德胜还记得,那天父亲扛着锄头追着村长跑了过去,速度快得像逃窜的野兔。

  村长没死,之后还安安稳稳地当了好几年。母亲的葬礼上,村长带来几大袋米面粮油,还有眼前的这个黑布包。

  灰尘扑了王德胜一脸,布包里放着齐齐整整地几叠钱,在那个年代,很少有人见过这样数量的钱。他呆坐着,眼神却移不开。王庆洪哑着嗓子,“你拿着,带着孩子走。”

  咽气之前王庆洪挣扎着在儿子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,“你记住,这辈子,没动过这个半毛钱。”

  热热闹闹的时代潮流里,王德胜埋掉了他的父亲,磕了最后的三个响头。然后卷起两三个包袱,带着妻子和六个孩子坐上了船。

  他们以为自己能挺起胸膛移民美国,去父亲口中的那个“的天堂”,然而在地球另一边等待着他们的,是陌生的蛮荒之地。

  丽丽那年4岁,王德胜把父亲的存款交给了当地的蛇头,选择了他们的第一个落脚地——美国的“”,他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有什么,只是名字念起来好玩,听起来像是某种糖的名字。

  上了船蛇头便迅速消失,当晚王德胜一家便被胶带缠住嘴和手脚,送进了密闭的集装箱里。和他们一起的,还有另外十几个偷渡者,甚至有一个挺着肚皮的孕妇。

  王德胜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少天,但他记得头几天那种要命的饥饿和痛苦。眼泪、尿液、粪便、狐臭甚至女人月经的味道混杂在一起,闻起来像一万只臭鱼的尸体。

  集装箱第一次被打开,已经是三四天以后了,有人在,大家都只听到了“吃饭”这两个字,乖乖被剪开了胶带,人们像野兽一样吞咽食物,没有人逃跑,也没有人。

  是在这个时候,王德胜发现了小女儿和那个孕妇的死亡,老二和老四也不见踪影。他还没来得及嚎哭两声,当即被人踹晕,再次了集装箱。

  等他们再次踏上陆地,眼前已经是另一片天地了,周围是高大的棕色人种,嘴里吐着一些听不懂的字词。这个码头看起来根本不像美国,在一片喧嚣混乱之中,王德胜听见“阿根廷……玻利维亚”几个字。他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,久违的光线刺得他眼泪直流。

  他没有找到老二和老四,家里剩下的五口人被送去了玻利维亚,那是拉丁美洲一个穷苦的内陆国家。王德胜一像疯了一样祈求司机,祈求人,祈求管事的蛇头“我们是要移民去美国的,我们不是偷渡的”,他觉得一定是福建的蛇头搞错了,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。

  丽丽只记得,刚到玻利维亚的时候,父母带着她和哥哥们在马边卖一些糖果,几毛钱一个,她如果偷吃,就会挨到一场。那些来买糖的人说的话,她一句也听不懂。

  这次女孩正在被父母暴打,街头有些人前去,却被那个中国男人吼了回来,他嘴里不停窜出一些,但没人听得懂是什么。他的妻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,手臂护住两个儿子,眼里带着警戒,缓缓扫视着周围的人。麦琪心想,“他们就像野人一样”。

  麦琪直到今天都说不出女孩身上的什么打动了她,也许是小小的如同蝌蚪一般的杏眼,也许是掉落在粉色糖果上的眼泪,也许是一张扁平光滑的圆脸。她只想把这个小女孩从泥淖里救出,哪怕一天都好。

  麦琪尝试她的父母,王德胜他们来卖糖果的时候,她就来把女孩接回家,教她弹琴认字,到了晚上她再把女孩送回去。看到对面夫妻脸上的狐疑表情,她赶紧解释是因为自己离异,女儿又不常在身边,希望有个小孩陪着。王德胜和妻子对看了一眼,谁会怀疑母爱呢,他们如释重负一般地握了握麦琪的手。

  女孩儿的中文名叫“”,王德胜说她的名字是“美丽”的意思,于是麦琪给女孩取了有着同样含义的西语名字,叫做“Linda”。

  Linda 吃饭吃得飞快,食量巨大,平时一声不吭,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麦琪,好像她是什么金发碧眼的。只有在麦琪弹钢琴的时候 Linda 会悄悄走过来,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黑白琴键。

  麦琪开始一点一点教 Linda 讲西班牙语,女孩儿很聪明,看见麦琪的时候会叫“Tia(阿姨)”,指着钢琴大声重复,“Piano!Piano!(钢琴)”

  一个月过去,女孩胖了一圈,身上也总是穿着干净的新裙子。Linda 和父母见面的时间也变成一周一次,每个周日,王德胜会带着一家到麦琪家喝茶,他们也慢慢会讲一些西班牙语了。

  Linda 对于中国的记忆很快被拉丁美洲的奇幻声色所覆盖,母亲提到的稻田、村口的酒铺、总是把她抱在怀里的爷爷,都像她的其他哥哥妹妹一样,在那次漂洋过海的苦痛中流失了。

  她所记得的童年,是和麦琪一起弹钢琴的时候,麦琪的皮肤白得透明,手指起伏如同流动的溪水。她记得印着贝多芬的唱片,记得麦琪的女儿回家时给她带来的甜点,记得她后来开始叫麦琪“Mamita(妈妈)”。

  一直到15岁以前,Linda 都觉得她与王德胜一家毫无瓜葛,他们干瘦,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乡音。他们不会弹琴,甚至不会用刀叉吃饭。

  麦琪给她交学费读书,告诉她、约会与恋爱的尝试。Linda 的西班牙语甚至比学校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好。

  王德胜他们也总算熬出了头,糖果卖了几年之后,他们攒下了一笔小钱,在街边推了个车卖茶叶蛋。玻利维亚没有那种东西,当地人都惊奇于鸡蛋的口味,久而久之,卖鸡蛋的“chino(中国人)”的名气就传了出去。王德胜和妻子还有两个儿子,一个人一个铺头。

  Linda 上中学的时候,王德胜关了茶叶蛋店,在同一条大街开起了第一家 chi(中餐厅),卖成本极其低廉的炒饭,简单方便的快餐引起了当地人的兴趣,很快他们竟然拥有了好几家连锁。

  初中毕业那天,Linda 兴冲冲地跑回麦琪家,迎接她的却是客厅的王德胜。一看见她,麦琪就站了起来,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痕。

  Linda 好像感受到什么不详的预兆,仿佛一直害怕的事情就要来了,她转头想跑,却被王德胜一把拉住,“丽丽,我有事跟你说。”

  父亲嘴里的方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她甚至没有办法完全理解。她的心脏突突跳着,好像四面八方向她扫射的机关枪。她只听懂了一句——父母和哥哥们要搬去美国了,他们想带走她。

  自从 Linda 离开,麦琪的身体就垮了。即使在她决定把 Linda 带回家的那天下午,她就告诉自己要准备着那一天的到来。而这一天,还是像一击结实的重拳把她掀翻在地。

  坏事似乎都赶在同一年发生。麦琪的小女儿决定将自己献给,终身不嫁。无论麦琪如何宽容开通,这一点还是让她心里顿然一揪,她觉得她像提前看到了女儿未来的孤独,像是隐性的不治之症,如同蜘蛛筑巢,缓慢地在她的身体里布下罗网。

  王德胜一家走了之后,Linda 时不时还寄些信回来,说她讨厌美国,说父母不理解她,说自己遇到了喜欢的男孩,都是那些青春期女孩儿的牢骚,但她只肯跟麦琪说。

  麦琪会花整整一周的时间跟 Linda 回信,甚至会重新放上贝多芬的唱片,泡一壶茉莉花茶,然后再展开信纸。

  她觉得这样能再次感觉到 Linda。她总是反复回想他们走的那天,Linda 哭到红肿的眼睛,她向麦琪最后一次恳求,“妈妈,你别让他们带我走”。

  麦琪回头看了一眼等在一边的夫妻两人,他们和那一年迥然相异,虽然穿着体面的衣服,但王德胜的头发已经全白了,妻子脸上遍布沟渠,她能透过这两张脸看到十几年的艰辛和。她有哪来的资格说什么呢。

  她闭上眼睛,无论何时想起都泪盈于睫。她已经是个孤独的老人了,仿佛人生只做过一件事,只有过那一次的英勇。

  麦琪62岁的那天,她已经不那么经常把 Linda 挂在嘴边了。因为手总是颤抖,家里的钢琴也早就蒙上了灰。她还是住在以前的房子里,和小女儿生活在一起。她有时候觉得,这个房子游荡着两个形单影只的幽魂,生活只是乏味地等死。

  那个出奇炎热的夏天,她突然收到了 Linda 的来信。她说,“我不知道这个地址还能不能找到你,你又是不是还记得我。但是我要结婚了,我希望你来。”

  搬到美国之后,王家人去了迈阿密,那里是拉美移民的聚集地,对于只会说西语的他们是个再好不过的新开始。

  王德胜的“美国梦”就这样实现了,Linda 心里也知道,父亲在这里的第一桶金必然不够干净。日子仍然是辛苦的,那种辛苦让 Linda 理解了他们当年为什么会松手把她交给麦琪。

  Linda 在这里读完了高中,全家人搬到了,在那里最大的华人社区站稳了脚跟,父亲摇身一变成什么商会的副会长,她像国内那个年纪的女孩一样读着三毛,想着也许只有自己知道她笔下“沙喋娘”的味道(玻利维亚一种饺子形状的小吃)。

  Linda 最后的一次恋爱是和一个福清人。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,却经历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,何朋一家顺利移民,在90年代就定居在了,一家人稳稳妥妥地踏上了商人的道。将他们连起来的,大概就是童年里相似的孤独与疏离。

  年尾,麦琪飞向了美国,她情绪亢奋,在漫长的航程中毫无睡意。她再次缠着小女儿,又讲了一遍当年和 Linda 的相遇。小女儿听得哈欠连天,有时候她觉得母亲对这段回忆的就像牛的反刍。

  阳媚的,麦琪感觉心跳加速。Linda 的婚礼很气派,现场挤满了黄皮肤的亚裔,她扫视过那些矮小的、扁平的面孔,许多人都像极了当年的王德胜。

  麦琪吃力地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寻找着 Linda 的身影,小女儿在身边小声问她,“这么多年了,你还能认出她吗?”

  还没等到回答,女儿就看到麦琪像定住了一样,手微微颤抖着,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。她向着麦琪眼神的方向看过去,一个戴着皇冠的美丽女人提着拖地的婚纱朝这边跑来,她的嘴里好像在喊着“Mamita……”

  Linda 的眼泪如同面罩,睫毛膏化成一片黑色, 麦琪轻轻拍着 Linda 的背,不停重复着,“你长大了,但我一下就认出你来,我就知道是你。”

  麦琪一边抹眼泪,一边努力微笑着,Linda 长高了一倍,好像还给自己的圆脸做了手术,变得尖尖的。但她的眼睛还是那样,微微向上扬着,似乎带着一点困惑似的。麦琪有点难以想象,她是怎么从那个4岁的瘦猴儿长成了今天的样子,她今天真美,像从来没受过伤一样。

  到处贴着红色的“囍”字,笔划繁复,像萨满画符,硬生生看出一点喜庆的味道来。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,仿佛第一次从生理上意识到,Linda 确实来自世界的另外一边,虽然她已经理解了,而麦琪却完全不理解东方。

  麦琪在住了大半个月,给 Linda 布置新房,去参观他们的餐厅,招牌上写着中文的“丽丽”,十几年以后,“丽丽”又重新得到了这个身份,她再也不是身世浮沉飘摇的一条命了。

  发达起来的王德胜并没有忘记当年的恩情,麦琪得到了王家最好的礼遇,此次似乎要给她。他们心里清楚,这个“美国梦”如果没有麦琪,要么根本不会实现,要么也会晚来几年。

  从美国回到拉巴斯,海拔突然升高了几千米,麦琪的高血压发作,在机场就晕了过去。手术后的麦琪更老了一截,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,但她已经可以平静地眺望生命里最后的暮色了,死亡也将是温柔。

  同一年,Linda 生了小孩,麦琪收到王家的邮件,附带着宝宝的照片,她的小小胳膊如同粉色芭比。邮件里只写了一句话,“她的名字叫麦琪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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